第四章
邊緣 by 張海錄
2023-3-25 22:05
1
新壹年的日子如同以往,基本上沒有什麽改變,唯壹改變了的就是士心長大了壹歲。有時候他很希望自己並沒有長大,那樣就可以回避很多問題,至少不用去考慮很現實的生活問題。人生的每個階段都要面對這個階段應該面對的事情。在現在這個階段,張士心所有的問題就只有壹個:努力賺錢,養活自己,還要給家裏力所能及的幫助。
考試失敗是壹個打擊,但這個打擊還不足以讓他跌倒。除了準備參加補考之外,他的日子該怎麽過還怎麽過,壹點也沒有改變。
宿舍裏只剩下三個人了,顯得冷清了很多,海濤壹心埋頭學習,發生的壹切似乎對他沒有絲毫影響;鄧月明依然每天滿頭大汗地吃著他的辣椒拌米飯,看不出有什麽喜怒哀樂,宿舍裏沒有笑聲,也就越發顯得不像大學生活,所以偶爾有時間的時候士心總是跑到光頭馬壹的宿舍裏去,看他們嘻嘻哈哈地打撲克,他也會被那種歡快的氣氛打動,有時候也能湊手打上壹會兒撲克,但那樣的時刻總是少得可憐,大多數課余的時間裏他都騎著那輛叮咣作響的破自行車匆匆忙忙地穿梭在北京街頭的人群裏,為他自己和家裏人尋找著希望與夢想。
家裏來信了,這是進入大學之後士心收到的第壹封家信。母親寫了歪歪斜斜的幾行字,敘說家常之外就是壹遍壹遍地叮囑兒子好好照顧自己,字裏行間表達著對兒子的思念和愧疚。就是這麽壹封信,讓士心覺得很溫暖。他是壹個戀家的人,從小就壹直很眷戀家,很眷戀母親的懷抱,到了七八歲的時候還常常賴在母親的懷裏不願意出來。那個時候家裏日子算不上艱難,母親的臉上總是蕩漾著充滿活力的微笑,母親的身上總是散發著淡淡的雪花膏的清香,讓他覺得日子無限美好。人生的每壹個決定也許都將徹底影響未來的道路,無論這個決定是大是小。如果當初不是母親固執地要回到城裏,在那座高原山村裏他們家如今的日子壹定無比紅火。多少年來,士心壹直都不理解母親當初為什麽要固執地回到城裏,讓壹家人的日子從此徹底墮入清貧;但在二十年的生命裏,他從父親和母親的身上學會了很多東西,他知道,無論面對著怎樣的艱辛,面臨的道路壹定要堅定地走下去。如果說母親當年固執地回城是壹個錯誤的決定,壹家人已經沿著這個錯誤決定鋪成的道路苦苦掙紮了十年,如今她進入了北京的重點大學,雖然面臨著很多困難,但日子的盼頭似乎就在眼前,就像是黎明前最後壹抹黑暗即將過去的時候壹樣,這壹次的艱那似乎來得格外沈重。士心知道,自己和家裏人盼望的那個光明的未來並不遙遠了,在這個時候他需要付出更多勇氣、孤獨和辛勞。
差不多半年了,他壹直忙著學習和打工,根本沒有顧得上考慮自己是不是想家,卻無時無刻不在考慮著家裏的事情,擔心著母親的身體,掛念著妹妹的學習。關於自己在北京的點點滴滴,他都沒有告訴家裏人,每次寫信總是說壹切都很好,叫母親註意身體,叫妹妹好好學習。
他在母親的信裏面敏銳地捕捉到了壹個信息,似乎母親的健康狀況很壞。“有時間的時候就回來看看我。”母親在信裏這麽寫。按照壹般情況,母親不會這麽說,就算假期他沒有回家過年,母親也沒有要求他回去,母親知道兒子在北京壹定有很多事情要做,她也心疼兒子賺來的每壹分錢,不希望把錢都花在路上;但母親畢竟是叫他回去看看自己了,這不僅僅是母親想念兒子那麽簡單,壹定有什麽事情發生。最可能的就是母親的健康惡化了。母親從來都不會留意自己的健康,壹年到頭都在壹種病態中掙紮,冬天壹到,成年累月攢下來的壹身毛病就會壹股腦兒全部蹦出來,折磨著她羸弱的身體。但她根本不在意這樣的病痛,咬緊牙關堅持著,到了春天總會略微有些好轉。就在他考大學的那壹陣子,母親的哮喘和氣管炎竟然在最炎熱夏季裏發作了,每天拖著疲倦的身子在太陽底下揮汗如雨的時候,不知道母親正承受著多大的痛苦和煎熬。他在高考的同時給母親打了壹些麻雀,用母雞燉了湯給母親喝了,但似乎沒有多大的效用,在他離開家的時候母親還在不住地咳嗽。離家在北京的半年裏,士心無時無刻不在惦念著母親的病情。這個時候收到家裏的來信,他便再也坐不住了。
士心給大妹妹士蓮寫了壹封信,叫她壹五壹十地把母親的情況告訴自己。妹妹在省內上學,每個周末都能回家,之後帶著兩個饃饃和壹點炒好的菜回到學校,接下來的三兩天都不用在學校買飯菜,壹個星期只要有十塊錢的生活費就夠了。這樣的生活雖然清苦,但士心反而覺得這是壹件好事,起碼有大妹妹在父母身邊,可以隨時照顧爹娘。兩個小妹妹還很小,不懂的日子的苦,也不明白作為孩子除了依偎在母親懷裏撒嬌之外,還應該明白父母的艱辛,還應該疼愛和尊重爹娘。
果然,妹妹很快就來信了,母親病了,而且病得很嚴重,哮喘病變成了肺氣腫,日夜不息地咳嗽,還在堅持著每天出去掃街,晨出暮歸,不辭辛勞。
士心不清楚肺氣腫的嚴重程度,但他很清楚地記得,每年到了冬天,母親總是不住地咳嗽,有時候壹連串的咳嗽幾乎讓母親喘不上氣來,臉膛漲得紫紅。近幾年甚至連夏天也都不停地咳嗽。平常日子裏他和父母壹樣忙忙碌碌地應對家裏的日子,如同小的時候他們生病了得不到及時治療壹樣,母親的病也久久地拖延著。壹定程度上說,隨著他和三個妹妹都進入學校念書,家裏的生活壹天比壹天拮據,他很清楚地知道,就算是母親想看病,家裏也沒有錢支付高昂的治療費。他曾經生活的那個地方的收入水平在全國省會城市倒數第二,但是物價水平據說是全國第三,滿街的百姓都在埋怨:“啥都漲價,啥都長啊!就咱省委書記的個頭不長。”去年參加高考的時候他按照王老師教他的偏方給母親打了幾只麻雀,買了母雞和鴿子,加上野蜂蜜燉給母親吃,後來便忙著在工地幹活,之後匆匆抱病赴京,壹直都沒有顧得上母親的病。這個時候他忽然就想起了小的時候弟弟死去的那些日子裏,那壹直埋怨爹娘沒有及時給弟弟治病,腳上的壹枚小小的凍瘡最終奪走了只有五歲的弟弟的性命。那個時候他曾經在心底裏充滿對父母的怨恨,他不明白母親為什麽留著錢不給弟弟治病,但現在他什麽都明白了。清貧的日子讓父母的愛在孩子面前變得那樣虛弱無力,就像現在他對母親的愛深沈卻無力壹樣。他每次寫信都不斷叮囑母親好好照顧身體,但他很清楚地知道,母親不可能把錢花在自己的病上面,家裏甚至根本沒有錢給母親治病。
他很想立刻回家看看母親,但他身上幾乎沒有什麽錢,就連壹張車票也買不起。就算能回到家裏,他不知道兩手空空地回去,除了能讓母親看到自己的兒子之外,還能有什麽用處。於是他決定在最短的時間裏賺壹筆錢,然後回家給母親治病。
這個晚上,夜色寧靜,窗外是風吹過的聲音,桌邊臺燈昏黃的光照著士心的臉,消瘦中透出壹絲焦黃,但神情安詳。他正在給母親寫信,他對母親說,自己很快就有時間回去看母親,教母親把身體養得好好的,到時候做他最喜歡吃的拉條子給他吃。信的末尾他寫了壹行字:娘,我寄給妳五百塊錢,這壹次無論如何都要去看醫生。妳要知道,妳是兒子的全部,也是我們的全部。
他身上根本沒有錢,但他必須給家裏寄錢。
父母在最艱難的日子裏極少向別人伸手求助,無論遇到怎樣的艱辛都默默地用自己的肩膀去承受,這樣的性格直接影響了士心。但現在的境況下,除了求助別人,他無計可施。半年裏他掙來的每壹分可以勻出來的錢都已經按時寄給家裏了,現在他只能找同學借錢幾個家裏,然後慢慢地償還。
他去找光頭馬壹借錢的時候馬壹很痛快地從褲子口袋裏掏出壹大堆卷成團兒的鈔票,丟在床上,壹張壹張地整理:“我也不花什麽錢,都給妳。”
士心笑笑。他看得出來,那些錢最多也就幾十塊,他現在需要的是許諾給母親的五百塊。他知道在學校裏能壹下子拿出五百塊錢的人並不多,最可能的辦法就是跟大家借錢湊起來,然後慢慢地還給每個人。
“我不知道什麽時候能還給妳,也許是壹個月,也許要很久。”他說。
“說什麽呢?”馬壹斜了他壹眼,鼻子裏哼出壹口氣,“拿妳當兄弟,說這話幹什麽?沒水平!”說這話,拿出壹顆煙點上,氣呼呼地抽了壹口,把壹疊整理好的錢塞進士心手裏,“不問多少,就這些!”
他又轉頭問自己宿舍的同伴:“妳們誰有錢?借點兒給我老馬,回頭壹準兒還給妳們。”見那些人都搖搖頭,馬壹嘟噥了壹句,“都是些不爽快的人。”抱歉地沖士心笑笑,說,“妳先拿著,我再給妳尋去。”
馬壹又翻箱倒櫃地尋找,居然在床單底下壹大堆沒有洗的襪子中間找到了幾十塊錢。他喜出望外地把那些錢收起來,湊到鼻子上聞聞,笑哈哈地說:“還帶著老子的臭腳丫味道呢!”說著遞給了士心,大家壹陣哄笑。馬壹給了士心壹百多塊錢,還差三百多,他必須盡快借到。這時候就想到了已經調換宿舍搬到別的寢室的孟令君。孟令君家境很好,衣著光鮮,口袋無論什麽時候都有幾百塊的零花錢。在這個時候,最有可能給他提供幫助的就是孟令君。
東北小夥子孟令君很爽快地借給張士心四百塊錢,並且說什麽時候還都可以。士心沒想到這麽容易就借到了錢,趕緊跑到郵局去,把信和錢都寄給了家裏。完成了這個工作,他覺得輕松了很多。跑到食堂打了壹份豆芽和兩個饅頭,壹邊吃壹邊朝宿舍走。這時候他看見阿靈遠遠走過來,手裏拿著壹個饅頭,壹邊走壹邊吃。
走到士心身前,阿靈才看見他,似乎有點不好意思,把拿著饅頭的手放到背後,沖他笑笑。士心也笑笑。阿靈什麽都沒說就走開了。走出老遠,士心還在看著她的背影。斜陽西下,灑下壹抹淡淡的光輝,照著那個女孩子的背影,她正在壹邊走,壹邊吃著饅頭。不知道為什麽,士心心裏忽然就湧起壹種很心疼的感覺,望著遠遠走去的阿靈,他就像是在看著自己的現在正在假日裏的街頭擺攤的妹妹。
2
幾天之後的壹個下午,他從食堂買了壹份豆芽菜和兩個饅頭出來,壹邊走壹邊大口地吃著,滋味無窮的樣子。下午沒有課,他在剛剛開業的城鄉倉儲超市的地下倉庫裏擺了半天的貨,掙了十五塊錢,這個時候肚子餓得咕嚕咕嚕叫。
從食堂出來,他又看見了阿靈,她也從食堂出來,手裏拿著壹個饅頭,壹邊走壹邊吃。士心忽然就明白了為什麽阿靈會在課堂上暈倒,為什麽醫生說她營養不良。這個時候士心開始自責起來,其實他早就應該知道,這個清秀的女孩子壹直都穿著很樸素的衣服,背著壹個很舊的書包,腦袋後面紮著壹根馬尾辮子,頭上沒有壹點點修飾,他應該知道她是壹個和自己壹樣清貧的孩子。自己住院的時候來探望的人不多,阿靈卻是去得最多的。那段時間這個外表文靜但很調皮的女孩子給了他很多快樂,陪他度過了很多個寂寞無聊的日子,自己卻壹點也沒有留意這個關心自己的女孩子。
他走過去,站在阿靈前面,阿靈就停下了腳步,依然把手放到背後,默默地咬著嘴唇不說話,全然不是那個調皮的女孩子。
攔住阿靈之後,士心倒不知道該做什麽了,不好意思地笑笑,說:“壹起吃飯吧。”
阿靈默默搖搖頭,轉身就要走。士心急了,沖著她就喊起來:“妳怎麽總是吃饅頭啊?沒聽醫生說……”他忽然發覺食堂門口很多人都看著自己,就放低了聲音,“醫生叫妳多吃點有營養的東西,妳忘記了?”
阿靈看看他,紅著臉點點頭,急急忙忙走了。夕陽依舊照著她單薄的身子,白色的舊風衣的衣襟在晚風中起起落落。士心望著她遠去的身影,端著飯盒默默地朝宿舍樓走去。阿靈已經不需要說明什麽,那個眼神已經讓士心很明白,這個女孩子和自己壹樣貧困,甚至可能比自己還要貧困。這個校園裏到處都是貧窮的身影,但是每頓飯都靠壹個饅頭將就的人也許只有阿靈壹個。
回到宿舍,士心還是覺得不踏實,但他不知道能做什麽。翻來覆去想了半天,把飯盒洗幹凈了,跑到食堂買了壹份紅燒肉,打了二兩米飯,壹路小跑到了阿靈的宿舍樓下,把飯盒放在傳達室的窗口,叫看門的阿姨把阿靈呼下來。阿姨沖著傳呼器喊了阿靈的名字,阿靈在樓上答應著,士心就放心了,交了壹毛錢傳呼費給阿姨,叫阿姨把飯菜交給阿靈,自己跑出了樓道。
他已經托了很多人給他找工作,自己也到處尋找。但學校裏處處是找工作的學生,壹份收入不多而且很辛苦的工作往往成為很多人競爭的目標。學校的勤工儉學辦公室會提供家教之類的工作給學生,但是每份工作的介紹費要二十到五十元,而且就算工作不合適也不退錢,所以士心從來都不去那裏尋找工作。
找了很多天都沒有著落,這讓他很沮喪;但他不敢懈怠,因為借同學的錢要盡快還上,母親治病也需要壹筆數目不小的錢。所以他決定到街頭去尋找工作。
他從學校的商店買了壹張大白紙,裁成四塊,挑了壹塊在上面用毛筆寫了“師大家教”四個字,貼在壹塊硬紙板兒上,掛在自己那輛破舊的自行車上,騎著車就出發了。他曾經看見有大學生在街頭舉著這樣的牌子尋找工作,不知道這樣的方式能不能找到合適的工作,但即使有壹點機會和希望,他都要盡量爭取。
3
這是壹九九五年的春天,街邊的柳樹還沒有吐出最初壹抹綠芽,但撲面而來的風已經變得輕柔了許多,全然不像過去壹個冬天的風那樣肆虐。北京的冬天氣溫並不是很低,但是風很大,冰涼的風直往衣服裏鉆,讓人感到涼意刺骨;春天風也很大,而且綿綿不絕,但終究溫柔了很多,讓人不覺得那樣厭煩。
士心騎著車走在溫柔的風裏,嘴裏還哼出壹段壹段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名字的歌曲。每次出去勞動的路上,他總是這樣哼哼著,壹種激情似乎激蕩在他的胸腔裏,讓他覺得渾身都充滿力量。勞動對他來說並不陌生,從五歲那年第壹次出去到大河灘裏撿骨頭到現在,他生命的軌跡裏似乎壹直伴隨著勞動,勞動能讓他為家裏盡到壹分責任,能讓母親為兒子感到驕傲,也能帶給他壹種內心的安寧和踏實。他喜歡勞動帶來的那種愉悅,也喜歡勞動之後手裏捧著自己掙來的錢再把它們幾個家裏的時候的那種幸福的感覺。
他先到了西單,剛剛把車子和牌子擺好,執勤的人員就來了,什麽也沒說就叫他趕緊走。在繁華地段擺攤設點必然要遭到趕攆,對於這個他再熟悉不過。他家裏的那個小攤這幾年不知道曾經多少次被城管掀翻,也不知道多少次母親守著被砸壞的攤子默默垂淚。北京是大城市,雖然執法的人未必能像家鄉的那些虎狼壹樣的城管壹樣兇悍,但沿街擺攤壹定會遭到幹涉,這是毫無疑問的。如果不是急需找到工作,他壹定不會貿然舉著牌子到街頭去尋找工作,畢竟沿街擺攤是違反規定的事情。
他騎車到了安定門的過街天橋上,那裏人不是很多,附近有壹個地鐵出口,從裏面出來的人大多乘坐地鐵上下班的人,而不用騎車穿梭在熙熙攘攘的街頭,家境都略好壹些,願意給孩子請家庭教師的人比較多,同時還有很多在公司裏上班的人也大多坐地鐵上下班,說不定能找到壹個比較理想的工作。
他身上仍然穿著那套中山裝,這壹身灰突突的衣服在這個季節裏穿在身上很溫暖。士心手裏拿著壹本書,站在街頭整整等待了壹個下午,路過的人用好奇的目光看著這個被風吹得灰頭土臉的黝黑的小夥子,匆匆走過去,根本沒有人上來詢問。整整壹個下午過去,他腹中空空,仍然沒有找到壹份合適的工作。橋上有很多小販在高聲叫賣著襪子、電動剃須刀、假冒勞力士手表、盜版光碟和小貓小兔之類五花八門的商品。他明明看見有個商販在兜售剛剛孵化出來的鵪鶉,硬說是永遠長不大的松鼠雞,很多人好奇地觀望,然後掏出兩塊錢買壹只不出壹天壹定會死掉的小鵪鶉回去。
到了下班的時候,街上來來往往的人多了。自行車道上的車輛象洪流壹樣湧過,街頭人群熙熙攘攘,但是沒有壹個人是屬於士心的客戶。他饑腸轆轆,但現在還不能回學校,他希望在這些下班回家的匆忙的身影裏,會有壹個人來光顧他。這個時候他正背負著幾百元的外債,當初來北京上學的時候王老師借給他的五百塊錢也沒還上,這個時候太需要壹份工作了。
橋下是護城河,剛剛解凍的河面上飄蕩著過去壹個冬天裏人們丟棄在上面各種垃圾,花花綠綠的如同家鄉山坡上的野花。河邊路旁是壹爿小店,整個下午店裏很多人都在吃刀削面。刀削面的香味壹陣壹陣飄過來誘惑著士心,他除了舔舔嘴巴,把口水壹次又壹次地吞進肚子裏。他覺得自己很沒出息,居然抵受不住壹碗刀削面的誘惑,現在這個時候那樣的美味不是他的。他的身體有些發軟,這些天來身體明顯地虛弱了,剛剛進學校的時候他有六十公斤,這學期體檢的時候他的體重僅僅只有五十二公斤,這是壹個巨大的落差,至少說明他的身體狀況在不斷的惡化當中。他不應該挨餓,但這時候身上沒有什麽錢,除了幾張菜票之外,沒有幾毛錢。他正患著很嚴重的胃腸疾病,饑壹頓飽壹頓的生活只能讓他的健康不斷惡化。他覺得應該用口袋裏的幾毛錢去買壹碗刀削面吃,但是努力地勸說自己幾次之後他還是松開了口袋裏已經被自己捏的皺巴巴滲透了汗水的幾毛錢。
“回到學校裏,三毛錢就可以解決肚皮了。”他心裏對自己說,臉上露出了壹個不易察覺的微笑。他在恥笑自己剛剛垂涎欲滴的那種懦弱。
焦灼地等待了壹整個下午,下班的人流漸漸稀疏起來,整個城市這壹天的忙碌就要結束的時候張士心終於絕望了,看來他只好明天再來。他將紙牌子收起,準備放在自行車上回學校去。這時候忽然聽見人群喧騰起來,在他身邊大聲吆喝的小販們頓時亂了陣腳,如鳥獸散。士心還沒明白怎麽回事,壹個大蓋帽走過來壹把奪走他手裏的牌子,丟在地上,壹腳就踩了上去,在白色的紙牌子上印出壹個清晰的黑腳印。同時,壹張長著紅疙瘩的臉貼近了他的臉:“罰款!”
他知道這些人是城管。在家鄉擺攤的那些年裏,他見得最多的就是城管在街頭追逐小販,沒收小販的東西,常常將那些為了糊口在街頭擺攤設點的人打得頭破血流,商品散落壹地。但這是在北京,就在他不知所措根本沒有做出任何反應的時候,毫無防備地做了城管的俘虜。
他口袋裏只有幾毛錢,他把手放進口袋裏緊緊攥住那幾毛錢,鈔票已經被他捏的透濕了。他站在街頭任憑那個大蓋帽在耳邊教訓,壹聲不吭。那個紅鼻子城管的嘴巴裏跳出來的唾沫星子密密麻麻濺滿了他的臉龐。他咬著牙默默地承受著,如果那個時候他口袋裏有足夠的錢,他壹定會拿出來使勁丟在那張巨大的臉上,然後擡著頭離開。但是他沒有錢,所以只能靜靜地站在那裏,任憑他的唾沫星子點點滴滴散落在他充滿汗水的黝黑的臉上。
身邊圍滿了看熱鬧的人。他們需要的是熱鬧,其他事情與他們無關。看的人多了,那個大蓋帽就來勁了,開始像耍猴壹樣地耍弄張士心,惹得人們壹陣壹陣哄堂大笑。張士心的淚水在眼睛裏打轉轉,但是他咬著牙沒有哭,強忍著淚水憤憤地瞪著那個得意忘形的城管。他知道,如果這個時候他不能忍住,淚水便會肆無忌憚地噴出來,那樣他就喪失了所有的尊嚴,那些圍觀的人也就得到了全部的樂趣。
“小子,瞧妳的樣子是想吃人呢吧?”那個城管不依不饒。
壹個過路的大媽瞧見了,穿過人群走到士心身邊,溫聲說:“孩子,就給他交了罰款吧。看妳是個學生,交了罰款趕緊回學校去。省得在這裏叫那些無聊的人瞧了熱鬧。”大媽的話讓圍觀的人感到無趣,很多人訕訕地離開了。但是張士心沒有動,他的口袋裏只有幾毛錢,就算他拿出這幾毛錢也不可能讓這個紅鼻子的家夥馬上滿意地離去。
僵持了大約半個小時,士心疲倦極了,這個時候肚子開始疼得厲害起來,他知道壹陣劇烈的疼痛即將到來。他翻開了所有的口袋,把僅有的五毛錢交給了那個城管。紅鼻子顯然非常掃興,將五毛錢接了,放到眼前看了看,隨手丟到士心臉上。五毛錢順著士心的臉飄飄蕩蕩地落到了地上,那個人用食指戳著士心的腦門,揶揄道:“小子,算妳骨頭硬。早些年出生壹定能當個烈士。記住了,明兒要是瞧見妳,還整妳。妳信不信?”說著話壹腳踢翻了那輛破舊的自行車。
城管走了,看熱鬧的人也散開了。只有那個聲音壹直在士心心頭回蕩。他僅僅是想在街頭找到壹份兼職工作來支撐壹個窮孩子的學業。他不知道自己這樣做是否有錯,即便有錯,他也用自己全部的尊嚴作了償還。在那個初春的傍晚,他感受到了壹種徹骨的涼。
他默默地撿起被踩在地上的白紙牌子,用手擦掉上面那個清晰的腳印,把地上的五毛錢撿起來放進中山裝的口袋裏,推著車低頭走下橋頭。他必須在天完全黑下來之前趕到學校,還可以來得及在食堂買壹份兩毛錢的豆芽和兩個饅頭,錯過了時間,就只有餓肚子,他沒有錢買別的東西,他只有學校發給他的每月幾十塊錢的菜票。
走下橋的時候他無意間看了壹眼那間賣刀削面的小店,裏面有很多人在吃刀削面。有幾個男人光著膀子,端著大碗靠在橋邊的欄桿上西裏嘩啦地吃著面條,光頭上面熱汗淋漓。他也熱汗淋漓,那是剛才的壹番羞辱之後流出來的,也是餓出來的。
他歪著頭看了壹眼已經掛起電燈的小店,舔了舔自己的嘴唇。嘴巴已經很幹澀了,嗓子裏還泛著壹陣壹陣的苦澀。他疲倦地跳上車,準備騎車返回學校。這時候聽見有人叫他:“小夥子,別走。”同時,壹雙肉嘟嘟的大手端著壹大碗刀削面向他遞過來。
他驚愕地看著那個人,壹個五十歲上下胖乎乎的男人,脖子裏搭著壹塊白毛巾笑瞇瞇地看著他。他是小店的老板。
士心似乎明白他的意思,但他還是不敢相信,就喏喏地往後閃:“不,不……”
那漢子看著士心,把手望前伸來:“吃吧。學生。我都瞧見啦!整個下午都在這橋頭,餓壞了吧?我兒子也在外地念大學哩,出門在外的哪壹個容易啊?”
那是壹碗削的非常好的面條,細細長長的面條很有韌性,上面澆著濃濃的鹵汁兒,撒了壹些碎香菜,散發出香氣。壹雙手端著很平常的壹碗面條,很誠懇地送到了士心的面前。那個瞬間,士心之前壹直強忍著的眼淚差壹點就落下來。他看了看那漢子,把碗接過來放到桌子上,走到裝著還沒有洗的碗的大盆子前面,蹲下來開始洗那些碗。
那人並沒有阻攔士心,繼續忙著招呼他的生意。士心默默地蹲在那裏洗碗。小店的生意很好,壹會兒就有很多碗送過來,他壹直忙了壹個多小時,吃飯的人才漸漸少了,他的廠子似乎已經糾結在壹起了,壹陣壹陣鉆心的疼痛讓他的身體禁不住顫抖。最後壹抹夕陽已經埋進了深山,橋頭的路燈灑下壹片昏黃的光輝,把夜晚的街道照得很溫暖。
壹個客人也沒有了,士心洗完了碗,擡起疲倦的身子,走過去端起那碗面條,發現還是熱的。他知道壹定是那個人在他不註意的時候剛剛削了壹碗新鮮的面條,上面澆著濃濃的湯汁,還放了幾塊肉。他笑瞇瞇地看著士心,說:“吃吧!”
那個瞬間,士心仿佛看見了父親眼睛。
他壹邊吃壹邊跟那個老板說些家常話。老板說他的刀削面遠近聞名,味道好是因為講究“剝削”兩個字。“剝”說的是剝蒜瓣兒,“削”講的是削面的功夫要好。“刀削面壹定要放蒜瓣兒進去才能吃出好味道來。”他壹邊說,壹邊剝了幾顆蒜隨手丟進士心的碗裏。有了蒜瓣,刀削面果然多了幾分滋味。
那個夜晚,壹碗“剝削”來的面條,帶給士心的不僅僅是沒有了饑餓和疲勞,還有溫暖。他用他的勞動從壹個善良的人那裏換來了壹碗面條,還有做人的尊嚴。
那以後他依然常常去那個橋頭找工作,找到合適的工作給自己做,也給同學做。花十塊錢買來的那輛破舊的自行車,騎起來叮咣響,壹路都仿佛在聽音樂,壹點也不寂寞,每次都騎車去。他學會了眼觀六路,再也沒有被城管抓住。每次到了那裏,他都會花五毛錢買壹碗刀削面,很滿足地吃壹頓,依然是老板削面,他自己剝蒜,壹邊吃面壹邊說些家常話,那個老板不住地說:“我那在外地上學的兒子要是也這麽懂事,我就算累死了都不覺得冤。”
士心永遠都不會忘記那個夜晚,那個善良的人,那壹碗溫暖的刀削面。不會忘記在北京飄蕩的這些年裏面的所有冷暖悲歡,記得所有的溫暖和感動。
4
初春的最後壹場雪過後,他依然沒有找到工作,還必須到街頭去找工作。因為下雪,他沒有辦法騎車去,加上最近肚子疼得非常頻繁也非常劇烈,他沒有把握能騎著那輛破車順利趕到預定地點找工作,所以他必須坐車去。除了幾十塊錢的菜票,身上已經沒有錢了,他翻箱倒櫃壹共找到了六毛錢,揣在口袋裏就出門了。
這是他頭壹次坐北京的公交車。
學校距離這趟車的始發站只有壹站地,他上去的時候還有很多空位置,他便揀了壹個靠窗的座位坐上去,壹路目不轉睛地望著窗外。來到北京半多年了,他壹直騎著破車在大街小巷穿梭,卻沒有真正留意街邊的風景。這個時候剛剛吐芽的柳樹上掛著薄薄的殘雪,風景別致,看得人心情也爽凈了許多。
他看人家都買了壹毛錢的票,也就遞上壹毛錢。胖胖的女售票員斜眼看了看這個穿著中山裝的半大小子,什麽話也沒說就把票給了他。走了兩站地,車上的人漸漸見多了,新元把座位讓給了壹個抱著孩子的外地婦女。售票員走過來叫那個外地婦女買票,婦女便掀開衣襟從內衣口袋裏掏出壹把硬幣,小心地數了半天,數出兩毛錢遞給售票員,把剩下的幾分錢重新裝進口袋裏,放下了衣襟:“俺到天安門,可是兩毛錢的票哩?”
售票員接了壹把硬幣,輸也沒數就丟進了票夾子,點點頭指著那個孩子說:“孩子也得買票。”
那個外地婦女搖搖頭,就把頭扭向窗外,也不知道是什麽意思。那個胖胖的售票員顯然尷尬得很,大聲地喊道:“說妳呢,這孩子也得買票。”
那女人轉過頭看看,說:“俺沒有錢了,俺是個要飯的。俺孩子小,坐車從來都沒有買過票。”
售票員翻了個白眼:“不買是吧?我還就跟妳耗上了,看誰耗得過誰。今兒不買票妳就甭想下這車。”她在士心身邊氣定神閑地站穩了,就開始數落那個婦女。但任憑她怎樣數落,那婦女總是目不轉睛地看著窗外,沒有壹點反應。再過了兩站,售票員忍不住了,大約也是說得累了,臉上顯出怒色來,大聲地問:“鄉巴佬,妳到底買不買票?”
她的這句話立刻招來了車上很多外地人的責罵,士心也覺得這個不依不饒的售票員有點過分了,就把自己身剩下的錢拿了出來,取出兩毛遞給那個售票員:“我幫她買票,妳就別說了。”售票員還想說什麽,車上的人便開始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有人說:“人家都幫著買票了,還叨叨啥啊?”
售票員憤憤地瞪了士心兩眼,丟給他壹張車票走了。車廂裏頓時安靜下來,士心看見那個胖乎乎的售票員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目光如炬,穿透人群直射過來。過了幾站地,那個女售票員忽然徑直走到士心跟前,用渾厚的女中音說:“把妳票給我看看!”
士心把票遞給她,女人看了看,很平靜地說:“罰款!兩塊!”
又是罰款!這壹次不是因為違章擺攤,而是因為他坐車超過了與票面符合的裏程。
他身上只有五毛錢,剛剛給那個女人買票花掉了兩毛,現在還剩下三毛錢,還必須預留出回學校的路費,無論如何也交不上兩塊錢的罰款,解釋了半天,那個胖乎乎的女售票員就是不依不饒:“妳不是挺大方的麽?給人家買票,自己卻連兩塊錢罰款也交不上。嘿嘿……沒錢?妳跟大爺似的出手闊綽,能沒有錢?把口袋翻開,也叫大夥兒瞧瞧。”士心不想糾纏,便翻開了所有的口袋,只找到了五毛錢。
“我真的第壹次坐車,不知道該多少錢。”士心誠懇地說,那個售票員從他手裏奪走了五毛錢,將幾張車票撕下來丟在他身上,輕蔑地掃了他壹眼,說:“傻帽,逃票逃到北京來了!”
那個要飯的女人嘻嘻地朝士心笑著,她懷裏的孩子望著士心的臉,對她媽媽說:“媽,這人真傻!”
士心望著那個還不懂事的孩子,笑了笑。車到站了,他快步走下了車,也躲開了人們壹直聚集在他身上的目光。
在北京這個文明的都市裏謀求生存和發展的種種艱辛,只有那些曾經被北京人看不起現在也還看不起也許將來仍然看不起的外來者有著最真切體會。並不是刻意批判那些在皇城根和胡同裏長大的人,真的是經歷了太多太多的冷暖,體會了太多太多的艱辛,才會有這樣的感受。
從剛剛來到這個陌生的地方成為壹名學生開始,士心就有壹種深深的體會,無論走到哪裏,從他那壹身中山裝別人很容易就能看出他絕對不是壹個北京人,所有的境遇也就因為這個判斷而改變了。
5
工作總算找到了,除了壹份比較近的家教之外,那個家教主顧從自己的工作單位給士心找了壹份撰稿的工作,壹千個字的稿費是十五元。獲得這份工作簡直是壹個意外的驚喜,他簽了壹本書的合同,寫完那本關於心理學的書,他可以得到三千元左右,這是壹筆非常可觀的收入,至少可以解決他暫時面臨的所有問題。這讓士心感到無限興奮,很快忘記了這壹段時間找工作遇到的各種艱難。現在,他要做的事情就是夜以繼日地寫作,在短短的二十多天時間裏替別人完成二十萬字的書稿,那樣他就可以順利獲得近三千元的收入。
士心從小喜歡寫作,在高考中作文拿了滿分,中學的時候還參加過全國中學生寒假作文大賽和另外幾次征文比賽,最差的壹次獲得了省區級三等獎。寫作對他來說,不是壹件很困難的事情,所以幾乎沒怎麽考慮就答應替別人完成這部二十萬字的書。但真正開始之後他才發現,這份工作遠遠沒有他想象的那麽簡單。
按照對方的要求,他需要做的僅僅是到圖書館查找各種關於心理學的資料,復印下來歸類之後編壹個目錄,按照目錄將資料重新拼湊,然後抄寫在稿紙上就可以交差了。但他沒有按照要求去做,壹方面他不願意花錢去復印那麽多資料,另壹方面他也不願意那樣敷衍了事湊成壹本書。雖然書出版之後並不屬於他,但他希望自己用實實在在的勞動換取報酬,也希望自己寫出來的東西不被人看成是垃圾。他從小喜歡看書,就是在那些很艱難的日子裏,偶爾得到的幾分錢壹定會留著在特價書市上買壹兩本書給自己看。在城裏生活的十年中他用自己攢下的和在街頭撿到的硬幣買了整整兩箱子連環畫,那些書給了他生命中最初的啟蒙,然他學會了很多東西,所以他對書壹直充滿感情和尊重。雖然那些連環畫在去年考上大學的時候他已經叫最小的妹妹萍萍拿出去壹毛錢壹本賣掉當學費了,但那是無奈之舉,在他的心裏,書是神聖的。他沒有想到原來有時候寫壹本書僅僅是花三千塊錢找壹個學生從圖書館復印資料拼湊起來這麽簡單。
這段時間除了上課,他幾乎用所有的時間來完成書稿。晚上總要趴在宿舍裏寫到大家都休息了,然後搬著桌子和板凳到樓道裏寫。白天還要抽出壹定的時間到圖書館去查資料,記錄和整理之後用在書裏面。這樣的日子遠遠比繁重的體力勞動更辛苦。他以飛快的速度寫稿,壹天下來勉強能完成壹萬字,但每次結束的時候已經到了後半夜,兩只手都麻木了,眼睛也變得黯淡無神,僅僅睡兩三個小時之後就要起床去上課,那兩三個鐘頭就好像壹忽兒工夫就過去了,每天起床的時候他都要跟自己做壹番強烈的鬥爭,才能戰勝渾身的困倦起來去上課。肚子更是疼得厲害,吃止痛片已經完全不能抑制日夜無休的疼痛。他已經顧不上疼痛了,他必須按照要求在最短的時間裏完成書稿,拿到這筆錢,然後立刻回家給母親治病,還要還給光頭馬壹和孟令君錢。
上課的時候他經常睡著。他很希望自己能夠不那麽困頓,認真聽好每壹節課,但他總是在這樣的矛盾掙紮中靜靜睡著了。睡得很香很甜,有時候還能在課堂上做壹個溫馨的夢,回到家裏,看到母親的笑臉。
這壹天上課他就夢見了母親,母親臉色很好,潤紅的面龐掛滿了微笑,用粗糙的手捧住他的臉,不住地端詳,什麽話也沒說,就那麽幸福地微笑著。士心心裏充滿了感動,通過母親的手感受著壹種溫暖,他深情地叫了壹聲:“娘!”
聽課的同學都被他惹笑了,那僅僅是壹個夢。溫馨過後,教室裏的同學哈哈大笑,老師憤憤地瞪了他壹眼,說:“回宿舍睡去!”
士心立刻就清醒了,抱歉地沖老師笑笑,繼續聽課。老師也就不說話了,繼續講課。課間休息的時候,士心用拳頭頂著肚子在桌子上趴了壹會兒,有人輕輕碰他的身體,回頭看時,發現阿靈站在他身後,用手指指他身邊的壹個空位子。士心趕緊往裏挪,把自己的座位給了阿靈。阿靈坐在了他身邊。她依然穿著那件白色的舊風衣,看上去氣色很不好。
“又沒好好吃飯吧?”士心問,“看妳臉色那麽不好,真的要好好照顧自己。”
“妳的臉色也好不到哪裏。”阿靈回了壹句,笑了,“謝謝妳的紅燒肉。”
士心嘿嘿壹笑,撓撓頭,不知道說什麽好。阿靈沈默了壹會兒忽然笑呵呵地說:“今天妳還請我吃紅燒肉吧。”
“那可不成!”士心想都沒想就立刻回答道。阿靈呵呵地笑著,揶揄道:“不是這麽摳門兒吧?考慮都不考慮壹下就拒絕了?”
“這個事情不用考慮,肉吃多了就都跑到妳臉蛋上去了,那樣很美麽?”
“那我不去了。妳自己去吃。幫我多吃壹點就好了,瞧見妳把臉蛋吃成豬頭,我就開心得很了。”阿靈說著,呵呵地笑著。
“那還是讓肥肉都跑到妳臉蛋上去吧!我現在這模樣兒挺好。好吧,就請妳吃紅燒肉,我天天吃,膩都膩死了。”
“不去。誰願意跟妳吃飯來的?”阿靈說,“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忙呢。”
士心沒有再說話,從第壹次看見阿靈獨自在夕陽裏吃饅頭開始,他就隱隱約約感覺到這個女孩子似乎在刻意回避自己,至少是在吃飯的時候只要看見他就壹定會匆匆忙忙地離開。他似乎很清楚這種回避是為了什麽,但有時候他也會有點難過,他覺得阿靈沒有把自己當成朋友看待。有時候他也會為自己的這種想法感到可笑,他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有很多重要的事情需要去做,而不是刻意在乎朋友之間的點點滴滴。從進入這個學校開始,他就沒打算擁有壹段精彩的大學生活,沒有想過會有很多朋友。現在,光頭馬壹對自己很好,宿舍裏僅剩的三個人之間關系也不錯,這就讓他很滿意了。如果阿靈不願意和他成為朋友,他也能坦然地接受。
上課的時候,阿靈就坐在他身邊靜靜地聽課。他的肚子很痛,就用鋼筆頂住肚子,斜趴在桌子上聽課。阿靈聽見他粗重的呼吸,用眼睛的余光看見士心緊縮著眉頭,痛苦地趴在桌上,臉上的汗水正順著面龐流下來,落在他的肩膀上。
下課之後士心叫阿靈壹起去吃飯,阿玲借故推拖著,士心也沒有強求就匆匆忙忙走了。他要趕緊吃飯,然後很快地去繼續完成他的書稿。他到食堂給自己買了壹份白菜和兩個饅頭,打了壹份五塊錢的紅燒肉,裝在塑料袋子裏送到了阿靈的樓下傳達室,叫看門的阿姨交給阿靈,然後就往宿舍走。走到草坪間的時候,肚子劇烈地疼起來,幾乎不能堅持,他沮喪地坐在草地上,緩了緩神,就在那裏吃起來。他知道,自己的身體可能已經壞到了極點,因為現在的疼痛越來越頻繁,越來越劇烈。
從食堂買了壹個饅頭,阿靈穿過草坪往宿舍樓走。他看見士心坐在草地上獨自吃飯,就停住了腳步,看看士心,朝他挪了兩步,又停了下來,繼續朝宿舍走去。
“姑娘,那個小夥子又給妳送飯來了。”進樓的時候阿姨沖她喊,“還真貼心,總買這麽好的菜給妳。”阿姨笑呵呵地說,把塑料袋子遞給了阿靈。阿靈看見袋子裝著的是紅燒肉。
她接了袋子,沒有上樓,徑直朝士心吃飯的那片草坪走去。當她站在士心背後的時候,士心全然沒有發覺,坐在草地上大口大口地吃著白菜和饅頭。這個時候吃飯對他來說已經變成壹種很機械的活動,他沒有胃口,也不覺得飯菜可口,吃飯僅僅是為了繼續生存下去。看著他飯盒裏剩下的壹點白菜,阿靈站在身後眼睛就濕潤了。
士心把最後壹口饅頭丟進飯盒裏,蘸著剩下的菜湯全部吃掉,把勺子放進飯盒裏,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打了壹個響亮的響指,站起身來想回宿舍去,才發覺身後站著阿靈。阿靈手裏提著那只裝著紅燒肉的塑料袋子,倔強地看著他,眼睛裏的淚水正撲撲地落下來。
6
“妳怎麽就吃白菜?好像某個人不久前還說天天吃紅燒肉的。”壹起坐在校園裏核桃樹下面的長椅上,阿靈用詰責的語氣說。剛剛哭完,她眼睛紅紅的,神情中有幾分憔悴,但是容顏秀麗,眉目如黛。
“我喜歡吃白菜,小時候天天吃,晚上睡覺都在白菜堆裏睡,夜半做夢的時候還常常咬壹口白菜呢!吃啊吃啊就吃習慣了,壹時半會兒改不過來。妳叫我吃別的我還真吃不慣。”
“才來北京多久啊?妳就這麽貧嘴,才不信妳胡說八道!偏偏我也有壹個愛好,就是特別喜歡吃白菜。妳吃白菜偏要跟妳搶著吃,往後我也跟妳壹起吃白菜。”阿靈說。然後把手裏的紅燒肉丟給士心。
“哎呀,妳看妳,湯都灑出來了。我就這麽壹件體面的衣服,還被妳弄臟了。妳給我洗啊?”士心壹只手接住袋子,壹只手指著自己的中山裝,“就算妳給我洗,我也不領情。妳知道麽,我這套衣服很精貴,打去年過年穿到現在我都沒舍得洗壹下呢!”士心說著嘿嘿地笑了,心裏忽然覺得自己這樣肆無忌憚地開玩笑可能不太合適,就閉上了嘴巴。
阿靈終於破涕為笑,嘟著嘴巴說:“嘿嘿嘿,嘿嘿嘿,臉蛋都那麽黑了,還要嘿嘿嘿。黑不死妳啊!”說完這句話馬上就後悔了,抱歉地笑笑,說,“我開玩笑的。”
“我知道。習慣了。”士心淡淡地說,然後把塑料袋子重新塞進阿靈手裏。
“好像我經常這麽說錯話壹樣,我跟妳很熟麽?我經常說這樣的沒有分寸的話麽?妳在我這裏受到很多委屈的麽?”
士心嘿嘿笑:“委屈是委屈了壹點,不過妳要是不開玩笑,我倒不習慣了。趕緊吃吧,如果覺得自己吃相難看,有辱斯文,那就回宿舍去吃吧。”
“才不!我吃相好看得很,溫文爾雅,大方得體,標準的淑女。哪裏像妳壹樣,拿著饅頭就嘴巴裏塞,噎得自己翻白眼兒,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妳天生沒有眼珠子呢!”阿靈的心情在這個瞬間似乎好了很多,竟然顯出調皮的本色來。
“那妳就回宿舍去,照著鏡子慢慢欣賞自己的吃相吧。我是老粗,欣賞妳吃飯怕是暴殄天物。”
阿靈沒有說話,看了看士心,就從椅子上站起來,問:“妳要忙著做很多事情,是不是?”
士心沒直接回答這個問題,搓著雙手說:“沒辦法,自己吃得多,爹娘養不活我。三歲不到就自己忙著找東西吃了。”
阿靈俏皮地歪了他壹眼,笑呵呵地說:“是不是啊?難怪妳剛才狼吞虎咽地吃,我在妳後面站了半天妳都不知道。”
“這樣子就對了,笑起來多好看啊!前幾天壹副苦大仇深的模樣,嚇得我都不敢跟妳說話。妳本來就長得那麽醜,臉蛋像是殺手鐧,站出來就呼啦啦嚇倒壹片,人見人倒,馬見馬翻,還要成天板著臉看人,妳想毀滅地球啊?”不知道為什麽,士心忽然就管不住自己的嘴了,就像中學時候壹樣,喜歡開起玩笑來。這大半年時間裏,他幾乎壹句玩笑也沒有開過。
“我真的那麽難看麽?”阿靈小心地問,很認真地望著士心。
“真的。”士心說,“起碼比我難看。”
阿靈就笑了:“那我相信自己絕對能嚇死人了。”
很久以來壓在心裏的陰霾似乎就在這壹個微笑之後終於輕輕散開了。微笑從心底蹦出來,自由地綻放在臉上,她有點羞澀地看著士心,不知道說什麽好。士心在她的額頭上敲了壹下,說:“趕緊回去吧!傻呵呵的站在這裏笑什麽?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在輔導學生呢。”
阿靈明白士心的意思。他們的專業是特殊教育,教育的對象大多就是智障兒童,於是甜甜壹笑,說:“那他們也壹定認為我是老師,妳是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