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少年心事 by PEPA
2024-9-13 21:59
回到淩家已經快半夜,大宅只有門前亮著燈,管家聽見聲響便出來迎他們:“需不需要準備宵夜?”
齊謹逸擺擺手,示意手邊有打包好的菠蘿油,倒車入車庫,拎住副駕駛上黑著臉的少年進了大廳。
壹直到在淩子筠房裏坐下,齊謹逸才忍不住扶著額頭笑出了聲。
他在興發的洗手間裏,出於活躍氣氛的目的和壹些小小的私心,開玩笑逗了壹下淩子筠,結果就是小孩猛地向後退,差點跌進那堆清潔用品裏,嚇得他趕緊把他攬回來摟住,好聲解釋:“是要看妳身上的傷!”
他們在洗手間裏鬧出太大動靜,掃把拖把倒了壹地,連清潔劑都被踢翻,幾個服務生聽見聲音趕過來,他還要個個道歉。
“怎麽那群人說要妳的人,妳壹點反應都沒有,我讓妳脫衣服,妳反應就這麽大?”齊謹逸認真閱讀活絡油背面的說明,問像木樁壹樣站在他手邊的淩子筠,“有開放性傷口嗎?”
“沒有,只有淤傷。”淩子筠反坐到椅子上,下巴擱在椅背,不想看見齊謹逸的臉,“妳在我做出反應之前就把那人踢倒了。”
齊謹逸有幾分意外地看了他壹眼:“以為妳會說嫌棄我比他們臟。”
淩子筠點點頭:“也是有這個原因。”
“行啦,大少爺,”懶得理嘴上不饒人的小孩子,齊謹逸把活絡油擰開,“麻煩把衣服掀起來。”
學校的校服襯衫做了壹點收腰的設計,不好掀起來,淩子筠不想讓齊謹逸看到自己身上的傷,但更不想給淩家或者曼玲知道,只好屈從,不耐煩地壹點點把紐扣解開。
他心裏不情願,解紐扣的動作也變得很慢,齊謹逸比他更不耐煩,幹脆半跪在他身前,幫他解扣子。
他湊得很近,額頭飽滿,鼻梁高挺,淩子筠俯視著他濃密纖長的睫毛,又聞到了那股須後水味,壹時忘記出聲也忘記動作,任齊謹逸幫他把紐扣粒粒解開。
齊謹逸解完紐扣,又幫他扯掉領帶,脫掉襯衫。
淩子筠見他脫人衣服的動作熟練,不露痕跡地撇了撇嘴,被知覺敏銳的齊謹逸看見,笑罵他壹句滿腦子黃色廢料,又被淩子筠反諷回來。
齊謹逸本來還笑著,等看到淩子筠腰上顯眼的淤青就收了笑容,皺起眉繞到小孩身後,沈了臉色。人在被圍打的時候會下意識蜷起身體保護腹部,所以壹般來說背部受傷都會更嚴重,但他沒想到淩子筠的傷會嚴重到這種程度。
小孩的腰很窄,線條緊實,挺背坐著的時候還能看見兩個腰窩,只是整背到處都是大塊的青紫淤血,深深淺淺,新新舊舊,看得齊謹逸心裏發悶,舌根好似能嘗到苦味。他手指緊攥住玻璃瓶身,眼裏的情緒十分暗沈。
身後許久沒有動靜,淩子筠也知道自己後背傷得很不好看,語氣很生硬:“妳要看到幾時?”
無心跟他鬥嘴,齊謹逸倒出壹些藥油在手心搓熱,輕輕貼到淩子筠背上,又漸漸用了點力氣,在大片的淤青上揉開,放輕聲線問他:“痛不痛?”
聽見他誘哄壹般的語氣,淩子筠脊背微微壹僵,搖搖頭,老實地趴在椅背上不動。
齊謹逸很快把心情調整過來,認真叮囑他:“今天不要洗澡,擦完藥不能碰水,也不能見風。”
藥油抹過傷處,又涼又辣,淩子筠輕輕吸著氣,覺得被人關照的感覺很新奇。
聽見淩子筠的抽氣聲,齊謹逸極力克制著手上的力氣,隨便扯了點話題,試圖分散他的註意力:“妳不喜歡吃蝦,我點雲吞面的時候妳為什麽不說?”
“反正又不是我埋單。”淩子筠臉埋在手臂裏,聲音聽起來悶悶的。
齊謹逸的手指作怪地掃過他背脊,指下的皮膚壹陣戰栗,他又放輕了壹點力氣:“下次要說。”
淩子筠擡起頭看他:“還有下次?”
話中沒帶嘲諷,也不是刻意作對的反問,他問得十分虔心真誠。他不覺得蔣曼玲回來之後,齊謹逸還會有心思和時間單獨跟他吃飯。
“為什麽沒有?”齊謹逸聽了覺得奇怪,見小孩不應聲,猜不到他在別扭什麽,“不想跟我吃飯?”
“不是。”淩子筠下意識地否定,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心裏居然並不排斥這個“下次”,反而隱隱有些期待,不禁有幾分自厭地垂下眼,卻仍順著那絲期待問:“……吃什麽?”
齊謹逸看他說壹句話要想半天,好笑地想去揉他的頭,又顧忌著手上沾了藥油,就用手背碰了碰他的臉頰,看小孩不悅地瞪了自己壹眼,才忍著笑,挑了幾間身在國外時記掛的小店,問他去沒去過。
淩子筠沒有朋友,不常出門,對本市餐廳的認知全來自於雜誌排名,聽齊謹逸報出各樣不出名但好味道的食肆,像在聽天書。
“……好吃嗎?”他只能這麽接。
“好吃的,味道很鮮,做法也正宗,下次帶妳去。”齊謹逸說。
大人說下次不過是客套的借口,淩子筠垂眼點頭,自認姿態大方,忽略掉心裏壹點微不可見的失落。
小孩不說話就是在亂想,齊謹逸笑著搖頭,微微彎身下去,噙著笑道:“我齊謹逸,在此鄭重邀請淩子筠淩先生,與我共進宵夜,不知淩先生何時得閑,可否給我壹個確切時間,我好將此事提上日程?”
心思被點破,淩子筠微惱地側過頭來掃他壹眼,又扭過頭去不看他:“妳隨叫隨到。”
齊謹逸啞然失笑,認真地點頭應下:“我隨叫隨到。”
這個人怎麽總能把話說得曖昧,撓得人心慌意亂。淩子筠得了自己想要的回應,反而更惱,又不曉得自己惱什麽,只得悶悶地把頭埋回手臂,背後的手掌按過某處,他壹震,咬著牙不出聲。
“這裏很痛?”齊謹逸手指點點那塊發紫的皮膚,看淩子筠不應聲,他嘆口氣,好不容易壓下的煩躁又重新湧上心頭。
拿過襯衫給淩子筠披上,他走到他面前,用手背擡起他的下巴,看著他疼出生理淚的眼睛,微微皺眉:“有事妳要說,被欺負了妳要說,有不喜歡吃的東西妳要說,痛了也要說——妳不說,沒人會知道妳經歷了什麽,知道妳想要什麽,知道妳怎麽想。”
明明這塊淤傷就在動動手臂都會扯到的地方,他卻連壹點異樣都沒有表露出來過,就像壹個吹漲的氣球,把所有的情緒都緊緊裹在繃緊的皮下,不許人碰,不讓人猜,不準自己外露壹點。
有染著月色的晚風掀起窗前薄紗,齊謹逸把披在小孩身上的襯衫攏緊了壹點:“妳討厭我,也只會嘴上諷刺幾句,我端過來的東西妳會吃,說的話妳會聽,惹妳不開心,妳連關房門關車門都不會太用力——”
淩子筠張嘴想反駁,卻又不知道自己想反駁的是哪壹句,身上的襯衫被攏得很緊,晚風壹點都沒吹到他,吹亂他大腦的是齊謹逸放緩的語調:“——妳可以有脾氣,別人欺負妳,妳可以哭,可以告狀,可以打回去,妳不開心了就可以罵人,把食物掀翻,用力甩門,痛了就可以撒嬌可以哭——妳想鬧就鬧,想要什麽就直說,又不是殺人放火,克制情緒是大人的事,妳才十七歲,不需要苛責自己。”
之前嫌小孩驕縱的是他,現在嫌小孩不夠任性又是他,揉了揉額角,齊謹逸覺得他在教壞小孩,又覺得小孩就該被慣壞,能被慣壞的人都是幸福的,就像曼玲,被溺愛的人才能有恃無恐,他想看到淩子筠有恃無恐。
他用另壹只手的手背去貼淩子筠的臉頰,說:“替小孩收尾也是大人的事,說了我會管妳的,不是說笑。”
淩子筠沒有動作,藥油味很沖鼻,他也沒揮開擡著自己下巴的手,只恍惚地望著齊謹逸好看的眉眼,聽見他說:“——聽到沒,阿筠?”
他不知道該做出什麽反應,心和大腦都是壹片空白,好像只能聽見耳朵裏自己血液急速流動的聲音-
齊謹逸把手拿開,到衣櫃前,找出壹件厚外套扔給淩子筠:“穿好衣服,把這個披上。”
淩子筠抓著那件外套,問:“做什麽?”
“看醫生,拍片子看骨骼有沒有事。”他看了看手表,沒完全倒過來的時差讓他現在還足夠清醒,開車也沒問題。
“我明天還要上學。”淩子筠不喜歡醫院,表情很倔,“有家庭醫生。”
“明早請假半天,我等下給莫老師發信息,”齊謹逸看也不看他,披上外套,“妳要是願意看家庭醫生之前為什麽不看,還不是不想讓家裏知道妳受傷。把衣服穿好。”
淩子筠沈默著沒有說話,只把襯衫穿好,外套掛在手臂上,冷著臉開口:“我要睡覺。”
“車上可以睡。”齊謹逸不留情地駁回,拿手機給老師發信息請假。
淩子筠嘴唇輕輕碰了幾下,垂下了眼睛:“……我不喜歡醫院,醫院讓人心煩,消毒水味也很難聞。”他在那裏送走了母親父親,心裏抵觸。
“Ok,”齊謹逸樂見小孩直接表達心情,覺得自己終於沒再白費口舌,過來幫他把厚外套穿好,那件外套有點大,拉鏈拉到最頂,擋住了他的下巴,邊緣抵著那總是抿起的薄唇,“去我朋友開的私人診所,跟淩家沒關系,也不像醫院,可以嗎?”
淩子筠聞見他身上好聞的味道,在心裏把消毒水那項也劃掉,垂著眼妥協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