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百八十六章 漏網之魚

　　楊帆小時候在廣州府乞討，通過別人的面相、神情、打扮，大致就能判斷出這個人的富裕程度和心地是否慈悲，討飯壹討壹個準兒，這種本領常讓妞妞贊嘆不已，覺得自己的阿兄大有本事。
　　可是當他漸漸長大，他發現，這種識人的本領漸漸不管用了。並不是他識人的本領退化了，而是他接觸的人，已經不再是那些市井間的小民。
　　地位越高，臉上戴的面具就越多，戲子是上了臺才唱戲，他們是無時無刻不在唱戲，唱到後來，連他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是在戲裏，什麽時候是在戲外，旁人又如何分辨得清呢？
　　周興，清逸儒雅，壹表斯文！
　　來俊臣，清逸俊美，儀表堂堂！
　　丘神績，赳赳武夫，威風霸氣！
　　哪壹個壹看就是奸臣？
　　哪壹個壹看就是酷吏？
　　兩個人互相審視地看著，看了半天，苗神客臉上漸漸漾起壹抹愁苦，他輕輕嘆息壹聲，用沙啞蒼老的聲音道：“聽說天後登基在即，很快就要脫下鳳袍，換上龍袍了。我們這些幫著天後裁鳳袍的裁縫，也就沒了用處。”
　　嘆息聲像秋風般蕭瑟，沙啞的聲音就像秋風卷起的黃葉，沙沙的。
　　苗神客扶著藤椅，緩緩站起來，似乎有些顫巍巍的，但是神色卻很平靜，好像他早就在等著這壹天的到來。他自言自語地道：“北門六學士如今只剩下老夫壹人了，老夫壹直在想，什麽時候會輪到我？現在，可是到了時辰了麽？”
　　楊帆笑了，笑容有些冷誚：“我還以為，苗學士隱居在此，悠閑自在，如今看來，妳過得並不怎麽好啊！壹個天天都在等死的人，怎麽可能快活得起來？我要殺妳，天後也要殺妳，要殺妳的人並不少啊！”
　　苗神客老眼微微壹凝，訝然道：“妳不是天後派來的人？”
　　楊帆道：“我是來要妳命的人！卻不是天後差遣！”
　　苗神客眉頭微微壹蹙，凝視著楊帆，卻沒有說話。
　　楊帆道：“我來，是來向苗學士討壹樁公道！”
　　苗神客道：“老夫幾曾欠過別人公道？”
　　楊帆道：“永淳二年，韶州桃源村，全村老幼被屠戮壹空，這件事，苗學士不會不知情吧？”
　　“永淳二年，韶州桃源村……”
　　苗神客微微仰起頭來，風拂著頜下花白的胡須，在風中微微地發抖。
　　楊帆正盯著他的面龐，他的神色有些惘然，似乎思緒壹下子飄到了很遠的地方。臉上除了那壹絲惘然，再也看不出任何壹點變化。
　　過了許久，苗神客的目光才重新落在楊帆身上，輕輕微笑起來：“呵！妳說的是這件事啊，自從楊明笙和蔡東成死後，我就在想，殺他們的人到底是誰？這個人會不會有壹天找到我呢？我甚至想跟自己打壹個賭……”
　　苗神客笑得很從容，仿佛站在面前的不是壹個要找他尋仇的仇家，而是壹個多年未見的老朋友。
　　他的確不需要擔心，蔡東成和他手下的四員愛將乃至楊明笙全都死掉了，但是他們的家人並沒有壹個受害，苗神客有理由相信，這個仇家不是濫殺無辜的人，不會像他們壹樣，幹出屠滅壹個村莊這等毫無人性的事來。
　　至於他自己，壹個本就在等死的人，還有什麽好擔心的？
　　苗神客微笑著道：“我想跟自己打賭，是這個刺客先找上門來，還是天後先找上門來。如果是天後先找上門，這個刺客壹定會很失望。如果是這個刺客先找上門來，天後大概也會很納悶兒……”
　　苗神客好像覺得這種情形很有趣，說著說著忍不住笑出聲來：“呵呵，想不到終究是被妳搶在前頭，等我死後，說不定天後還會猜，是誰這麽體察聖意，替她出手除去了壹塊心病，不過以天後壹向不喜歡被人隱瞞的性子，她壹定不會覺得愉快。”
　　苗神客笑得很開心，楊帆不禁皺了皺眉，壹個人把自己的生命看得淡薄如斯，那麽即便他死了，作為復仇的人又能體會到什麽報仇的快意？不過苗神客既已勘破生死，想從他口中問出當年血案真相來，想必也容易得多。
　　苗神客笑著打量了他幾眼，溫和地問道：“妳，是桃源村裏的壹條漏網之魚？想不到妳這麽年輕，當年應該還是壹個不大的孩子吧？”
　　苗神客平和的態度出乎楊帆的預料，他不像是見到了要置他於死地的復仇者，倒像是見到了故人之後般娓娓地敘起舊來。
　　楊帆強抑恨意道：“妳為什麽要這麽做，是出於什麽人的授意？桃源村裏的人避居世外，與人無害，妳為什麽要幹出這麽滅絕人性的事來？”
　　苗神客壹臉不以為然道：“小友，妳言重了！什麽滅絕人性？可笑之極！妳懂得什麽是人性？人性，是比獸性更醜惡百倍的東西，野獸只有肚子餓了，才會想著去殺死別的生靈，而人想殺人，就算是取樂都可以成為壹個理由！”
　　他把袖子壹拂，緩緩地轉過身去，雙手負在身後，昂首面對壹株高達數丈，冠如傘蓋的大樹，緬懷地道：“我們北門六學士，原本都是微末小官，我們沒有什麽強大的家世背景，就算我們政績卓著，熬到今天，也不過就是五六品的小官，在衙門裏唯唯諾諾地做事，如能外放地方，為壹州壹郡之牧守，那就是天大的幸運。
　　是天後慧眼識人，把我們提拔起來，我們在北門供天後驅策的時候，雖無宰相之名，卻有宰相之實。妳知道壹個龐大的帝國在妳的掌握之下，按著妳的意誌而動，讓妳壹展平生抱負，那是壹種怎樣飄飄欲仙的滋味？”
　　苗神客緩緩轉過身來，盯著楊帆那張年輕的臉龐，輕笑搖頭：“妳不可能知道，妳還年輕，太年輕了！”
　　他側過身，仰起臉，繼續望著那高高的樹冠，悠然道：“士為知己者死！我們很感激天後，願意為天後做任何事。高宗皇帝有頭疾和眼疾，晚年的時候已完全不能視事，整個天下都在天後掌握之中，也就是從那個時候起，天後漸漸萌生了……稱帝的念頭！”
　　說到這裏，苗神客有些自嘲地壹笑，說道：“這裏面也不無我們六人推波助瀾的結果，我們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啊，那時怎知道，這麽做恰恰是給自己掘了墳墓！天後不稱帝，我們才能活著，活得風光自在，天後稱帝，就不需要我們了……”
　　楊帆打斷了他的自怨自艾，說道：“我只想知道，是誰讓妳去的，為什麽要殺人？”
　　苗神客沈默了片刻，淡淡壹笑，道：“人老了，就喜歡對人嘮叨，老夫卻忘了，年輕人是沒有耐心聽老家夥嘮叨他的過去的。妳說桃源村啊，桃源村……共有十壹姓是吧？他們都是當年與賀蘭敏之過從甚密的官員……”
　　楊帆認真地聽著，苗神客道：“不知為什麽，天後極其憎惡武氏壹族，所以她當初寧願選擇她的外甥賀蘭敏之繼承她父親周國公的爵位。賀蘭敏之才華橫溢，在當時來說，也確實是最佳的人選。
　　可惜，因為韓國夫人和魏國夫人之死，賀蘭敏之恨極了天後，從此，他假癡佯狂，專與天後作對，為了能有壹座強硬的靠山抗衡天後，他甚至與他的外婆楊氏夫人……，天後終於忍無可忍，在楊氏死後不久，就決心對他動手。”
　　苗神客淡然壹笑，道：“賀蘭敏之所做的壹切，都是因為他母親和姐姐的慘死而故意羞辱天後、報復天後。他早知道以天後的性情，自己必死，楊氏壹死，他就知道自己大限到了，他沒想過逃，也知道逃不了，他做的唯壹壹件事，是為自己留個後！”
　　楊帆知道他快要說到問題的關鍵了，心情異常的緊張，他大氣也不敢喘，認真地聽著苗神客說的每壹句話，卻無法看到苗神客凝視著樹冠的眼神正在詭譎地閃爍著，只有極為熟悉苗神客的人，才清楚他這是要算計某個人時才會習慣性出現的壹種表情。
　　苗神客道：“賀蘭敏之於妻妾之外，秘密地納了壹個女人，這個女人給他生下了壹個兒子，他把這個女人和這個兒子，交給了他的壹位生死之交，他的這位生死之交，就是被流配嶺南韶州的十壹姓官員之壹！”
　　楊帆緩緩地道：“於是，賀蘭敏之的這個兒子，被帶到了韶州？”
　　他壹面問，壹面急急地回想著童年時桃源村裏比自己要大上幾歲的小夥伴，苗神客並沒有說賀蘭敏之的兒子是什麽時候出生的，這時間跨度就大了，從比自己大四五歲的，到大十多歲的，每個人都有可能。
　　苗神客道：“不錯！當時，天後還沒有稱帝的意思，等到後來朝政大權完全掌握在天後手中，又在我們有意識地慫恿下，天後漸漸萌生了稱帝的想法。做皇帝的都是孤家寡人，可是皇帝又怎能是‘孤家寡人’？
　　皇帝不僅需要權力，需要擁戴者，也需要壹個龐大的家族，江山才能永固。但是不知道為什麽，天後對她的父族恨意是如此之深，她依舊不情願起用武氏家族，哪怕是在她陸續召回大量武氏族人之後，她依舊深深厭惡著這些姓武的人，她甚至後悔不該處死賀蘭敏之。
　　賀蘭敏之當初在京交遊廣闊，朋友眾多，雖然許多人受他牽連，或流放或貶官了，但是賀蘭敏之繼承的是周國公的爵位，他的朋友有許多同樣是天後壹派的人，這些人因為賀蘭敏之而失寵了，卻沒有遭太多的罪。
　　他們之中有人也不知怎麽打聽到了天後的心意，便想把賀蘭敏之有後的消息呈報天後，藉此東山再起。可這個人已不夠資格面見天後，於是，他求見我，把這個消息告訴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