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九章 如冰似火意朦朧

　　曲終人散。
　　太平公主送走最後壹個客人，站在堂前，只覺身心俱疲。
　　當年她第壹次成親的時候，皇家為她舉行了盛大了典禮，因為送親的人馬車仗太過龐大，無法駛入坊間，甚至連坊門都要拆下，送親那個晚上無數的侍衛打著火把，把路邊的路木都烤糊了。
　　這壹次武李聯姻，政治意義重大，婚禮依舊隆重無比，只是因為準備倉促，規模上同上壹次無法相比。然而這對太平來說，這已繁瑣到無法忍受了。
　　實際上她第壹次成親時規模如何的宏大，那只是旁人津津樂道的故事，在太平心中始終難忘的，只有她坐在送親的馬車中的歡喜與憧憬，洞房之夜在駙馬薛紹面前寬衣解帶時的忐忑與嬌羞。而今天這場喜宴，她只是壹絲不茍地在走婚禮的程序。
　　天後親自趕到為女兒主持婚禮，日暮時分才擺駕回宮，新人夫婦和文武百官、皇親國戚恭送天後的全過程就用了差不多壹個時辰，回來依舊擺宴慶賀，直到此時賀客們退去，留下滿堂狼藉。
　　大唐婚制，紅男綠女。
　　但是，太平公主此時卻穿著壹身黑色的曲裾深衣。
　　這是依照周禮舉辦的壹場婚禮，周制尚黑。
　　武則天早就聲稱武氏祖上即為周武王，她的親生父親武士彟又有周國公的封號，前不久傅遊藝率眾上書勸進，也是請天後易國號為周，稱大周皇帝。如今，太平的婚禮居然就壹改大唐傳統，舉辦了壹場隆重的周制婚禮。
　　太平公主在心中冷笑，母親還真是不放過任何壹個可資利用的機會啊！
　　玄黑色的絲質深衣，纁紅色的衣緣，莊重而大方，蔽膝、佩玉等壹應俱全。她的頭上也沒有滿頭珠玉，僅僅是壹枝式樣奇古的玉步搖，頗有先秦古韻。
　　暗而沈的衣料顏色和樸素的妝飾，雖然不似後世禮服的鮮明和喜慶，卻透著壹種肅穆與莊嚴，然而配著她那絕無壹絲歡愉的神情，卻有壹種暮氣沈沈的感覺。
　　外管事李譯肅立在她身邊，微微垂著手站著，太平公主長長地籲了口氣，吩咐道：“簡單收拾壹下就算了，明兒再仔細打掃。”
　　“諾！”
　　壹見太平公主轉身欲走，李譯連忙追上兩步，小聲提醒道：“公主，駙馬他……”
　　太平公主站住腳步，扭頭看了看，駙馬武攸暨壹張臉已經喝成了豬肝色，眼睛半睜半閉地趴在壹張案幾上，喃喃自語地還在念叨著什麽。
　　太平公主厭惡地道：“讓他在這兒趴著吧！”
　　壹進後宅，內管事周敏就迎了上來。
　　太平公主問道：“崇訓、崇簡他們都睡了吧？”
　　今兒這場喜事，大概最開心的就是太平的四個孩子了，他們把這場喜宴當成了壹個很熱鬧的遊戲，這壹晚上都興致勃勃地在人群裏鉆來鉆去，不過客人們還沒走的時候，他們就已經玩累了，被保姆帶離了前堂。
　　周敏應道：“是！小郎君和小娘子都睡著了。公主要沐浴嗎，水已經備好。”
　　太平公主淡淡地道：“先擱著吧，我去書房整理些東西。”
　　書房裏面，太平公主把燈燭移近了些，靜靜地看著她收集的情報，仔細地思忖著：“黑齒常之死了，隴西少了壹員大將，這個空缺必然有人覬覦，只是太後登基在即，這時提出來顯然不合時宜。
　　那些人在等機會，這個機會很可能就是母親正式登基的時候，新皇登基，有功之臣各有封賞，那時把這軍權交給壹個保她登基立下大功的人，正是順理成章。”
　　狄仁傑之意，是把這兵權奪回來，不讓它落在武承嗣手中，眼下最合適的人選，唯有婁師德。但太平公主的胃口卻不止於此，她想把整個隴右的武裝力量全部整合在壹起，於隴右各道大使之上，設隴右諸軍州大使，節制整個河隴西域軍政大權。
　　於公來說，這樣可以最大限度地調動河西諸軍力量，抵禦吐蕃與突厥的聯手入侵，確保河西安全。於私，可以讓她控制、影響壹支舉足輕重的軍事力量。而這，無疑需要更細更深的謀劃。
　　同時，陷殺黑齒常之，謀奪隴右軍權的主謀是武承嗣，出謀劃策的是他的左右手周興和丘神績，當設獻計讓自己嫁給武承嗣的也是這兩個走狗，不管是從她謀求政治權力的角度，還是個人私仇的角度，這兩個人都壹定要死！
　　而無論是謀奪軍權還是陷殺周興和丘神績，角逐之地雖在朝堂，可這功夫還是要著落在隴右，只有那裏大局底定，才能壹箭雙雕：權力到手，仇人授首！
　　想到這裏，太平公主的眼睛微微地瞇了起來，燈光映著她的眸光，像波斯貓兒似的閃耀出詭譎的光芒。
　　“咣當！”
　　書房門開了，武攸暨醉醺醺地出現在門口，瞪著壹雙血紅的眼睛，狼壹樣地看著她。門口左右兩個健婦壹臉失措的表情。
　　太平身邊這些健婦，個個都是身手高明的相撲高手，問題是武攸暨畢竟是太平名正言順的丈夫，未得公主命令，她們這些奴仆豈敢以下犯上。
　　太平公主眉頭壹蹙，冷冷地道：“妳來幹什麽？”
　　武攸暨粗魯地推開側身微攔的壹個健婦，搖搖晃晃地走進來，噴著酒氣，大著舌頭道：“今兒……呃，今兒是老子大喜的日子，妳……妳說老子要幹什麽？老子要睡覺！”
　　他頭暈目眩地轉了兩圈兒，迷茫地道：“這……這就是洞房麽？床……床榻……在哪裏，快……快服侍我睡覺！給我寬衣……”
　　太平公主強抑怒氣道：“駙馬，妳喝醉了！”
　　“咦？我大喜的日子，我為什麽不能喝醉？我開心吶！我高興吶！哈哈哈哈……”武攸暨藉著酒勁兒，佯瘋佯狂地大笑起來，大笑聲中兩行熱淚撲簌簌地滾落。
　　他擦擦眼淚，打了壹個酒嗝，彎著腰向太平公主湊近了壹些，瞇起眼睛打量她，詫異地問道：“妳是誰？穿得這麽難看！瞧……妳這樣子，好像……剛死了丈夫似的，哈哈哈……，太有趣了，我也剛死了娘子，哈哈哈……”
　　“啪！”
　　壹只玉掌拍在案上，太平公主兩道蛾眉聳起，鳳目含威地道：“駙馬醉了！小袖、紫衣，妳們把駙馬扶去‘黑面郎’那兒好生歇息！”
　　“黑面郎”是豬的雅稱，太平公主府自然不需要為了吃肉而自己養豬，但她府上還真有壹個豬圈，因為那時候驢子、豬、鵝等物在富貴人家都可以當成寵物養著，太平府上這只“黑面郎”就是太平公主長子薛崇馴養的壹只寵物豬寶寶。
　　“公主！”
　　門口兩個膀大腰圓的健婦駭然看向她，太平鳳目壹睨，冷笑道：“怎麽，妳們敢不聽本宮吩咐？”
　　“婢子不敢！”
　　門口兩個健壯的婦人對視壹眼，走上來夾起醉得不省人事的武攸暨就走。
　　……
　　醉春樓，桃樹下，七七姑娘向沈沐訴說著自己的委屈，忽然就落下淚來，啜泣道：“妳為什麽總是對我這麽客氣？”
　　沈沐壹臉無奈地道：“我對妳客氣難道也錯了？”
　　七七姑娘抽抽搭搭地道：“妳知不知道，妳對我越客氣我就越傷心？妳為什麽總躲著我？”
　　沈沐道：“哪有這種事，我是真的有事在忙。”
　　七七姑娘抹著眼淚兒道：“藉口！都是藉口！難道我李綾荃就不如她壹個當壚賣酒的……”
　　沈沐臉色壹沈，道：“七七，不許妳侮辱她！”
　　七七咬了咬牙，道：“我知道，妳雖也是五姓子，卻曾飽受宗支長房的欺壓。妳在長安‘得月樓’上就曾說過，‘世人皆重五姓女，唯我棄之如敝屣！’就因為我姓李，我是李氏宗支長房的人，所以妳嫌棄我，是不是？”
　　沈沐的頭開始疼起來，他以手撫額，有氣無力地應道：“哪有啊……”
　　“就有！看妳言不由衷的樣子，我在長安，妳躲來洛陽！現在我來了洛陽，妳還要躲去哪裏？”
　　沈沐苦笑道：“再過壹陣兒我要去隴西，到白水澗壹帶辦點事！”
　　七七叫道：“果然，妳又要躲我，我就這麽討人嫌麽？”
　　沈沐壹臉“蠢樣兒”：“我的意思是，如果妳願意，可以壹起去……”
　　七七先是壹呆，繼而雀躍道：“當真？果然？男人說話要算數，妳可不許反悔！哇哈哈哈……”
　　聽到七七猖狂的笑聲，沈沐就已經開始後悔了……
　　……
　　房間裏，天愛奴同楊帆低聲絮語著：“……，世家能歷千年而長存，任妳王朝變幻始終不倒，自有他們存在的道理。能夠作為世家繼承人來培養的子弟，絕對沒有紈絝，也不可能平庸。
　　還有壹點，就是他們會不遺余力地栽培人才。如果被他們發現哪壹個人大有前途，或者這人是個可造之材，他們就絕不會放過。他們不會因為嫉賢妒能而打壓妳，也不會自視清高而放過妳！
　　他們會用妳不可拒絕的條件，讓妳成為他們的人，不遺余力地扶持妳、栽培妳，這是世家的心胸，也是只有世家才有的能力！”
　　楊帆目光微微閃爍著，道：“我明白了，沈沐就是世家的人，妳的那位公子也是！既然他對我的接觸對我有利而無害，妳……為什麽還要違反規矩告訴我？”
　　天愛奴被他壹問，也不禁有些茫然，她的大眼睛忽閃半晌，才咬了咬嫩紅如新鮮果脯的誘人櫻唇，輕輕地道：“我也不知道。大概是……雖然他沒有惡意，我還是不喜歡他那種要利用妳的感覺吧……”